天镜宫只有三层:正殿、司祭的憩所、女神的御座。而正殿的电梯只能通往司祭的憩所,也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
最终我能做的也只是把她的话搁置一旁,现在还是先处理好眼前的事吧,女孩仍在我的怀中睡着,之前的争吵完全无法侵扰她半分。我勉强打起精神随殿下穿过一段走廊进入憩所的大门。
说是憩所,可这里更像是温室或花房,尽管不见踪影各色鸟儿的叫声却仍然在繁多的花卉与绿植间回响,拨开层层重叠的藤萝,憩所中央的华盖树下菲尔正站在画布旁对着一束金枝发呆,手边的画笔和调色盘漂浮着颜料已经发干。
直到我们走到近前她才移动视线注意到我们的存在,见到殿下她并没有任何反应,反倒是看到我怀里的孩子才伸出手,藤曼随她的动作延伸交织最后成为一张软床,她示意我把女孩放在上面,等到安置好一切她才对殿下说道。
“殿下,您有什么事吗?”
“怎么?我来这里就一定要有理由吗?”她居然没有单刀直入而是又在说着摸棱两可的话。
菲尔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复这句无理的反问,踌躇片刻才答道。
“至少在我任职的这几十年里,您除了祭礼的时候会来天镜宫其他时间从没踏入这里一步。不过您如果无事的话就请先下去吧,公主,那个孩子怎么了。”
她干脆无视法图玛走向我,可不等我开口,殿下嘲弄的声音挡住她了的去路。
殿下指间夹着一朵刚刚折下来的清花,“卖相不错,维克提玛。”她把花朵靠近鼻子嗅了嗅,“只是没有任何味道,呵,你就整天对着这种虚假的东西度日吗?”
“这只是我的私人爱好,和您并没有关系吧。”她究竟怎么回事,干嘛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菲尔又有什么地方招惹到她吗?
“当然没有关系,你不要误会,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不过话说回来,你在这里担任司祭有多久了?七十年?八十年?”
“您有什么话不妨直说,这里还有人需要我的帮助呢。”
“我也不想提啊,是你的妈妈那天和我谈话的时候说起的。她说你马上就要满百岁到那时你就无法再继续呆在这里,所以问我能不能同意提前把你安排下来,我想也是,反正离祭礼的时间还很远,何不干脆让你直接赋闲回家好好陪陪你的母亲呢?但是我还是很人道的,所以今天来这里还是想问问你的意见。”
菲尔此时背对着殿下,朝向我的眼睛被水雾笼罩变得更加晶莹剔透,然而她仍是用平缓的语调说着。
“既然是您的决定,那我没有任何意见,但在您找到我的继任者之前,我是不会离开天镜宫的,还有很多像她一样的人和渴望神恩的人在等待女神的垂悯,所以我现在还不能一走了之,还希望您谅解。”
殿下终于停止威逼的态势转过身去面对被她鄙夷的假货了。
我给菲尔让出位置,她伸出手指点在女孩的额头上,保持这个动作片刻后她移开手。
“不是诅咒,而且她的理智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应该是某种烙印封锁了她的感官。公主,请到这边来。”
菲尔让我向后退了几步,平伸的两手交叉着悬浮在女孩胸口上方,她闭上眼深呼吸,“女神垂悯”。
[无人怜惜的无瑕之心
回声寥寥的纯净之音
是谁给你打上毁灭的烙印
解放吧
被偏执围困的怜悯
割舍吧
这藕断丝连的衣襟]
她重复地唱和着,手掌虚浮从头到脚拂过女孩的全身,但是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没有反应吗?”她似乎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再次尝试无果后对我说道,“不行,也许是我的推测有误,这个烙印可能并没有作用在她的肉体上,如果是针对灵魂的烙印的话必须要在女神面前进行祓除仪式才行。”
她抱起女孩跺跺脚,憩所内所有的东西都如潮水般退去消失,整间屋子瞬间空旷起来,地面也从茵茵绿草变成坚硬的水晶,那株高大的华盖树也露出原形,原来是连接着上层的旋转楼梯。
然而在这些幻影中还是有真实存在的东西,菲尔拿起那束金枝站在台阶上拦住了法图玛。
“殿下,请您稍等片刻,公主,劳烦您跟我来。”
我看看殿下,她靠着扶手对我做出请的姿势,这还有什么可拒绝的呢?我只好跟在菲尔的身后上了楼梯。
在台阶的尽头就是女神的御座,地板随我脚步的离开重新闭合,女神像就矗立在我的眼前。
蒙着面纱在天上花簇拥之中的石像孤零零地站在向天际延展的透明平台上,而我们的上方则是一片暗红色的天空,时间尚早薄霞还未过去。
“公主,你们来的正是时候。”在石像前一股无形的力量托住女孩的身体,菲尔把手中的金枝递给我,“只有在滴露的时候,从这些天上花收集到的露水才能用于祓除,现在霞云还没有消去还请稍等片刻。”
“SOH。”我点点头,“菲尔,你和殿下有什么过节吗?她的态度也太差了吧,一副冷嘲热讽的样子生怕刺不死人似的,还说尊重你的意见,哼,我就没见过比她还不人道的人。”
之前法图玛带给我的怨气又开始弥漫,我现在才知道她不管对谁都是高高在上自说自话,根本就不在乎别人的意愿。反而是菲尔安慰起忿忿不平的我。
“谁知道呢?公主也不要生气,如我所说的那样殿下平常是绝不会来这里的,也许是在天镜宫发生过什么才让她的态度有些奇怪吧。”
她都这样说了,我若是在保持这副样子就要轮到我来解释了,为了省去麻烦我平息怒火换了一个话题。
“这朵花真漂亮,”金枝的香味还未散去,我生硬地偏转话头,“是谁送来的吗?”
她的脸上瞬时如风暴肆虐的天空般变了颜色,可这风暴来的也快去的也快,只是眨眼的功夫她就用和表情一样平和的声音回答道。
“嗯,没错。”那双眼睛转向石像的底座,石制的花朵静止着等待露水的降临。
“当风再次止息的时候就是我百岁的生日,刚才殿下也说了吧,到那时我就无法继续担任女神的司祭要回到辟芷家为下一任宫主做准备了。拜此所赐,在憩所门外放花的人也越来越多,那朵花就是这样的礼物。”
从听到“生日”两字起我就为我的愚蠢感到后悔了,亚蒂斯在满百岁后就允许进行婚配,这束金枝在我看来只是一朵普通的花对她而言却正是烦恼的源头。
“我啊,稍微有些想要放弃了。”她侧过身子仰首望向渐渐熄灭的苍天,一滴清泪沿着弧线缓慢地滚动,“越是临近我的生日我就越是惶恐,那个日期不断提醒着我终究还是辟芷家的人,终究还是要回到那个地方,我和她所效忠的对象终究只能站在对立的一面,我所求取的东西也终究是毫无结果。姐姐、妹妹她们都已经完成了牺牲,我再逃避下去是不是太任性了呢?”
那滴泪水终于走完了全程,只一瞬的坠落就消失在一旁漂浮着的女孩浅薄的影子里。我的口中只有微热的空气无法说出任何安慰的话,手中的花瓣出现了湿润的痕迹,滴露来临制止她继续悲伤下去,她擦掉泪痕示意我上前一步。
露水滑过坚硬的天上花垂在花瓣的尽头,菲尔取过金枝以花为杯接下每一朵天上花的露水。
“本来是只有真正的花儿才能凝结出露水,但在女神的脚下无论是真正的花朵还是像这样的石头花都能够凝露,人们相信这种花朵的露水有着特别的效果,甚至有些地方称之为‘女神之泪’。不过实际上确实如此,这些露水不仅能清除一切烙印和诅咒的效果而且也能用作魔法的根基。在平时每天的滴露都要献给女神,自从我担任这个职位以来也没有用到它的时候,现在终于有它的用武之地了。”
她把装满露水的金枝再次交给我,另只手摘下左耳的露石坠子。
“这是天镜宫的司祭代代相传的仪物,每天滴露时收集的露水都要储存在这里面,经过司祭的祈祷在凋风吹起的时候再把坠子放在女神的手中,等到寂时坠子里的露水全部消失后司祭才能取回坠子。”
我照她的指示小心翼翼地倾斜手中的花束,露水沿着盏状的花冠慢慢地滴落,明明是落在石头上却没有溅起一丝水花只是一滴滴地如同被吸入一般渗进她手心的坠子。
“这没什么稀奇的,只是这个坠子的结构有些特殊,只要注入灵力它就会变得像海绵一样吸住所有水分,再一次注入灵力它就会改变结构内部储存的露水也会慢慢流失。”也许是我的表情太过惊讶,菲尔解释了背后的原理,“其实露水并没有真正献给女神,只是流失的水随时间蒸发了而已。现在把露水收集到坠子里,等到进行祓除仪式的时候就能最大限度地发挥每一丝水分的用处。”
“这样啊,不过把这种事情告诉我真的好吗?你可是司祭欸。”
“怎么会。”她被我半开玩笑的口吻逗笑了,“只是阐明事实而已,女神的气量才没有那么狭小呢。”
花盏里的露水终于全部流进坠子里,菲尔面朝女神像合拢双手将坠子抱在胸前低声念着祷文,这样的话女孩身上的烙印马上就能消除了吧。唉,我长出一口气看着手上完成任务的金枝,接下来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说来奇怪,不知道是身处高空还是不可视结界的缘故,御座的空气十分平和不仅没有风的侵扰甚至感觉不到妖精的存在,不过即使是有风吹过,人的影子也不会摇晃吧。
这荒谬的念头仅仅刚刚燃起,女孩那诡异地摇曳的影子里冲出一道白影直朝我的面部袭来,速度之快距离之短使我甚至来不及喊出一声救命,只是闭上眼睛呀了一声凭借本能用双手挡在胸前。
没有声响、没有冲击,只有一种破碎的感觉从我的手中传来,发生什么事了?我缓慢地睁开眼睛,直指天空的双角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原本握在手中的金枝已经变成粉末散落在水晶上,可就算这样也遮不住下方的血迹,菲尔也察觉到后方的动静,她跑到殿下身边就要施法为殿下仍在滴血的手疗伤。
“殿下,你怎么……”
“一个担任了七十八年的司祭竟然会有误判,我上来本来是要为这件事教训你。开玩笑的,我的伤不要紧。”她抓住菲尔的手,手指微微地抽搐,“那女人的烙印和影子有关。维克提玛,你赶紧覆写结界的术式。公主,等覆写完毕你就注入暗元素消除掉这个地方所有的影子。”
殿下把菲尔拉到身后,血珠沿着再次动作的手指滴下。
“女士,我不会问你的名字,也不会问你为什么从那女孩的影子里现身,你既然没有第一时间逃走,那我想咱们还有交谈的余地。不过在那之前,你能不能穿上点什么,这里虽然没什么人但也不能因此丢掉羞耻心不是吗?”
听到殿下的话那个女人愣了一下,遮住私密处的手也挪开了位置,好在几抹黑色取代了它们的位置。
“陛下,请原谅我现在的处境不能行礼。”女人的嗓音有如未经调教的合成音一般刺耳,她单指搭肩微微欠身对法图玛行了简短的礼节。
“代理,只是代理而已。不过没想到你这么懂礼貌,像你这样的人可不多了,唉,你要是刚来这里就去天清宫见我的话,我就能好好招待你了。”
“那我可敬谢不敏,无名小卒哪敢劳您费心呢。”
“SOH。既然如此,女士,你为何还要靠过来呢?”
“其实我在想要不要换个差事,您的护卫行动实在是太慢了,换我来一定能胜任这份工作。”
“呵,你说得对,如影随形嘛。真是稀奇,我还没见过没有影子的人呢,我确实蛮想要你的,不过没有履历的话可不符合流程,还请去我那里坐坐好好聊聊吧。”
可惜的是她的邀请还未到对方耳边就被一道细线拦腰切断,确切的说是一片极薄的冰层从女人的身前急速蔓延开意图将御座上下一分为二。
然而殿下并没有停止前进的步伐,她弹弹指尖尚未干涸的血滴,冰刃还没来得及把这颗小小的赤色珠子撕裂便失去前进的势头转而换了一个方向,只是一瞬所有的坚冰一齐化作蒸腾的水雾向上飘去,殿下步入蒸汽中伸出两指夹住刺向眼睛的冰刺,无形的屏障将所有想要靠近她的冰柱悉数烧尽,白色的雾气席卷,两人的身影从我的视野中丢失。
身边的菲尔遵从殿下的指示,坠子贴在她的胸前手指上爬过湿润的痕迹。
这种时候还要做什么术式吗?殿下也真是的,现在不应该赶紧通知外面这里的情况吗?该死,我又忘记把戒指带在身上,难道只能跑下去吗?
菲尔拦住蠢蠢欲动的我,她未发一言仅靠眼神就制止了我的动作。怎么回事,为什么要阻止我?
坠子里的露水似乎已经全部流尽,菲尔的双手各被一层水膜包裹,而那枚坠子则交到我的手上。
“我知道公主您在想什么,但等你叫来援兵这里的战斗恐怕已经结束了,而且殿下不可能没有与外界沟通的手段,她让我们这么做一定有她的原因。”
“我可不觉得这样就能让人放心,她是个皇帝又不是打手,对面那个杀手的实力又不清楚万一有什么闪失怎么办?”我还是不能接受,这么做太危险了,哪有君主首当其冲的道理。
“我们现在在做的不就是在降低风险吗,拿稳,我要改写这里的结界了。”她也不管我的反驳,覆着水膜的手对着我手中托起的坠子舞动起来。难以想象菲尔还有这么强硬的一面,她就这么相信法图玛那家伙吗?
那女人没有第一时间逃走,她就这么有自信能拿下我们三个吗?不对,应该说是两个人,毕竟我是没有战力的。殿下说她的烙印和影子有关,是了,她就是从女孩的影子里突然冒出来的,但那孩子的影子还在,这么说来她的能力确切地说是附着在影子中吗?
她选择了从女孩的影子里发动袭击,而不是从我的影子中出现背刺我,说明她很有可能无法在影子中移动。可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她的烙印能做的只是躲藏在别人的影子中,那她再躲藏在我们几个或者女神像的影子中也没有意义,御座上也没有任何别的东西有影子供她藏匿,殿下为什么要我们两个把这个空间的影子全部消除呢?
“公主,专心。”
菲尔的双唇紧抿,额上甚至出现细小的汗珠,无论是她之前一贯的柔和还是不久前片刻的悲伤都在那双透明的眼睛中失去席位,她全神贯注地施展着法术,轻轻起伏的喉间产生的细微声音被牙齿隔开又被紧闭的唇瓣阻挡变得更加无法辨识。
相比之下我要做的只是把几乎感受不到重量的坠子托在手心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为了避免进一步的尴尬,我把目光从她的眼睛微微上移望向御座上方深沉广阔的黑暗。不过这样子不是更显得我悠闲过头了吗,明明殿下和菲尔都在努力我却无所事事,这不是更让我无地自容了吗?
苍天自然是不会理解我的心情的,薄霞已经过去,正在向着富有生气的初绽前进的现在是不会给它以任何忧愁的,毕竟这天空连一块云彩的涂鸦也不存在,如此纯净的天空还有什么能带给它烦恼呢?
等等,云?云。云彩虽然身处高空但依然是物体,尽管这里的光微弱散慢可仍然能把它的影子投掷到地面上,只是地上浓重的黑暗让人们完全无法注意到这个理所应当的自然现象。
笼去殿下和那女人交手场景的蒸汽缓慢而又确实地上升消融在天空中,我明白那里马上就要生出白与黑揉杂的灰暗的污秽,阴影也将随它降临到纯净的御座。
我这时才知晓杀手的意图,她想的是借助蒸汽形成云朵后降下的影子,进可用来攻其不意,退可等待浓云遮住整个御座后从影子中逃走。不过殿下在意识到她的烙印能力后就猜出她的盘算,所以才让我和菲尔阻断她的退路。
但是要如何做呢?我对结界术式什么的一窍不通只能靠菲尔来作答了,此时她脸上的肌肉松弛下来不再维持紧绷的样子,口中模糊的咒语声也已然消失,我趁机问道。
“已经改写完了吗?接下来我要怎么做呢?”
菲尔手上的水膜几乎完全消失只剩指尖上残留些许水痕,施展这种法术似乎消耗掉她大量的精力,虽然她的脸色没什么变化但还是搭着我的肩膀休息片刻才回答道。
“嗯。我把结界的模式从排斥修改成接收,这枚坠子已经变成了一种魔法放大装置,我不明白殿下为什么指定您来做,不过公主您只要按殿下说的向坠子中注入暗元素,整个结界就都会被暗元素充斥,外界的影子就不会投射到御座了。”
不,殿下想的肯定不会这么简单,否则也不会指明我提供纯粹的暗元素,只是遮蔽的话甚至不需要菲尔她自己就能办到,单靠结界是不够的,那个女人既然能够伤到法图玛区区一个挡风用的结界对她而言大概连纸都算不上。
这样子当然是行不通的,只有将结界内部充满纯粹的暗元素才能彻底抹除影子的存在,就像当初在天穹见到妹妹公主的环境一样。可那种充斥纯粹黑暗的环境即使是我也无法承受太久,更不要说殿下和菲尔,必须要在一个关键的时刻发动魔法,不过在那之前还要让菲尔修改坠子上的术式。
“好吧,公主,您说的的确有道理。”菲尔此时刚刚摆脱脱力的状态,她听完我的想法后点点头但又反问道,“就算我把坠子的作用对象修正为结界内的空间,根据预设您的灵力转换出的元素经过放大后勉强能够覆盖在结界上形成一层薄膜,我想是不足以充满整个御座的。”
对啊,我只想到要如何做却忘记了最根本的一点,我终究不是神能够催生出的暗元素只有薄薄一丝,可这样的话不就陷入死局了吗?殿下和那女人仍在蒸汽中不见身形,可她们头顶的天空已经现出灰色的如同发霉一样的斑点,那东西蚕食着侵染着在周围纯净的黑色身上涂抹着污物,那关键的时间临近了。
明明是如此急迫的时候,菲尔却又露出一贯的微笑,虽有疲惫的瑕疵但仍不失柔和动人,在我身体中徘徊的焦虑也被这份笑容消解,如水晶般晶莹剔透的眼睛直视着我,她将双手伸到面前,指尖上的点点湿痕业已消散。
“没事的,您不要担心,接下来就交给我吧。”
轻轻的声音如同呓语,让我怀疑起自己是否幻听,可她左眼下的皮肤却分明地显出赤色的像是浸没在岩浆中的铁锈那般蜿蜒的痕迹,是了,这如同炙热的烙铁留下的伤疤便是亚蒂斯一族的[烙印],自己使用时没有太多的在意可真正在别人的脸上特别是一张绝美的面孔上看到这种景象才意识到这烙印有多么丑陋。
她的眼睛在这扭曲的伤疤衬托下愈发地透亮,而这目光又给予她的脸庞以非同寻常的神采,使得这份漂浮的神采敛去她皮肤的颜色,苍白的失去生气的指头蒙上一层黏稠如同油漆般鲜红的液体,它流动着不消片刻就包裹住两只手掌。
倘若我是一个盲人或是一个痴儿,也许就不会如现在这般不知所措,然而幻想并不能助我移动落在眼前血色上的目光,菲尔脸上的疤痕褪去吹弹可破的肌肤取代了骇人的景象,她再次要求我扶稳坠子,两手的鲜红在她细长的指节上画着优美的弧线缓缓渗入苍青透明的石头里。
“公主您何必这么惊讶呢?烙印不就是这种东西吗?”她向我微不可察地扬扬下巴,我这才意识到自己仍然半张着嘴露着一副痴傻的样子。
“我毕竟经验尚浅,不曾见过这么…这么……”我急于咽下口中的凉气,一时间竟寻不到一个字眼来形容。
“也是呢。这看起来是有些过激和吓人了一些。”她飞快地念完一段咒文,抵住坠子的手指换了一根,“其实只是看着恐怖罢了。我的烙印的名字叫做[祭牲],这个词有些拗口但意思和献祭差不多,效果是牺牲我身体的某部分将其转化为灵力,视部位的不同转化的灵力多寡也不同。”
她的语速和念着我听不懂的咒文时一样快,像是一个急于展示自身的孩子迅速地说着与自己有关的事情,可她话中的内容却给我带来一阵战栗,我想制止她可却无法抽开手。
“别说了。”我只能趁她切换手指的空当打断她的言语,“[烙印]这种事情只有自己的至亲所爱才能知道,我怎么能……”
这句话如此合情、顺理成章,以至于在说出口前我甚至没有意识到这对我自己有多么得讽刺。然而我为这可笑的自嘲所添的后续也只是沉默片刻叹息一声。
“唉。总之,你不应该对我说出来的。”
“SOH。”她的唇瓣的颜色已经发白得近似透明,她的眼神和我的叹息应和着,“您何必怀疑自己呢?除了你,我还能信任谁呢?”
我还没来得及思考她这番意义不明的话中的意思,原本在天空缓慢蠕动的污秽突然莫明地加快速度,积雨云的阴影越过我们两个跨过女神的雕像将御座一揽怀中仍不满足还在继续向外扩张。
怎么可能,这种形成速度根本就不合情理,但现在也无法深究原因,既然阴影已经散开那我和菲尔的处境就变得危险起来随时都有可能受到那女人的攻击。
菲尔也意识到这点把剩余的手指一齐按在石头上,口中念诵的咒语也加快速度变成连续的声调,我手中的坠子在她的指下战栗着愈发像一颗跳动的心脏。
一股灼热的风突然袭来吹散我和她的头发,我微微扭动头部目光迎着风穿透凌乱的发丝,蒸汽弥漫的雾气也已被那股强风撕碎然而出现在我的视野中的只有殿下一人。
没有握住苍天之冠的那只手鲜血淋漓,就像刚刚菲尔的手那样,可是在殿下手上蔓延的液体却完全不受她的控制在水晶上绽出迸裂的圆形。
“喂,小姐,面试可还没有结束呢,就这么不辞而别可不太礼貌啊。”
殿下像舞台上的演员一样张开双臂,胸前的空门大开,可并没有人回应她的动作。那女人呢?逃跑了吗?
突然充满御座的寂静让我产生了一种难言的不适,被人掐住脖子似的窒息感掌管我的呼吸,我闭住气凝神等待着好像一旦吐气那个女人就会从什么地方蹦出来一样。
一滴、两滴,殿下没有改变动作血液仍在从指间滴落,头顶漂浮的乌云也在沉默中酝酿着什么?一切好像都停止下来被嵌入水晶中,没有任何东西来打扰这份静止。
不,并没有停止。窒息让我的思维也变得愚钝起来,菲尔口中的流动的声音突然失去源头击碎这份虚假的平静。她移开仍旧赤红的右手,与她的唇瓣一般颜色的左手拢住我的双手让我感受到还在跳动着的坠子的温度。
“这就足够了。”我无法问出她这么做的原因,因为下一刻那只右手就越过我的肩头,一声脆响、一个嘶哑的咂舌声我就已经理解了一切。尽管被挡住可身后传来的冲击还是作用到我的身上,我抱住已经失去的菲尔脚尖一转虽然仍然跌倒在地但还好支撑住菲尔的身体。
我看着濒临破碎的赤色屏障后的女人,黑色的爪子陷在屏障中,轻蔑的笑容俯视着我,我也一样嘲笑地看着她,怎么?真以为自己大局在握了?
“没错,维克提玛,这就足够了。”殿下那只受伤的手扼住女人的脖子,所有的血迹化为红色的蒸汽进而消失不见,我手心的坠子也受这份温度所感召变得更加炙热。
“你可真是贪心过头了。”
可那女人脸上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嘲弄的笑容扭曲着,在弯折的唇角右上方有什么东西在面皮下蠢动露出阴暗的红色,只是一瞬间她的左眼下出现铁锈一般颜色的烙印。。
这烙印甫一现身,那只捏碎屏障的爪子便从我的眼前消失,只剩下手腕处黑色平滑的断口。没有任何缘由,我只感到死的阴影好像照拂到我的头顶,殿下掐住脖子的指节泛白可女人的身影也趋近虚幻。
干涸的声音从她的嘲笑中传出但是对她身后的殿下说的。
“SOH?”
我闭上眼睛,这死亡临近的是阴影还是光芒都与我无关,因为黑暗,纯粹的黑暗已经进入那颗灼热鲜红的心脏中了。
无边的黑暗随我眼睑的闭合驱逐了一切,连带着尚未落下的死亡,只有殿下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愿您垂悯。”这是对女神所说的吧。“接受这微不足道的祭礼。”
在这无法寻求边际的黑暗中燃起黑色火焰的幻影,滔天的烈火探寻着黑暗的边界克制却凶猛地消灭着能够燃烧的一切事物,然而它终于消灭了所有自身也归于沉寂与落寞。这就是我对拂过我面前的那份温暖的唯一感受。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先前那看似无尽的黑暗已经褪去颜色,菲尔最终完成的术式并不足以让暗元素完全充满御座,只是在我们几人的身边暂时制造出纯粹黑暗的环境。
御座上已经没有那女人的身影,只有在殿下的脚边有着一块焦枯的骨头,她好像察觉到我的视线挥挥被伤口中流出的鲜血再次覆盖的手,那块骨头也从御座中消去踪迹。
她冲我摇摇头,看样子那女人虽然付出代价但还是逃走了。我暗暗使劲但双脚并不为所动仍是瘫在水晶上,天空中的乌云终于使周边的颜色完全混淆起来,一滴带有重量的水珠打在我的额头上。
菲尔仍然没有苏醒但呼吸却平稳下来,我向殿下伸出一条胳膊,她诧异地瞧了我一眼朝天空挥挥手又敲敲另一只手腕上的皇冠,我们几个(当然还有那个一直昏迷不醒的可怜女孩)终于赶在从天而降的雨水溅到衣服上之前不再与水晶接触飘在几尺高的空中。
“您可真小气。”直到被她用魔法运往憩所前我都没有放下伸出的手臂,可就算听到我的挖苦她也没有任何表情上的变化。
“拥抱庆祝什么的还是留给你的女伴吧。”
“欸?你也要带菲尔离开这吗?”
“至少在她醒来之前不能让她继续呆在这里,刚才那个杀手并不是朝你我来的,她的目标明显就是维克提玛,虽然不知道原因但这里已经不安全了。至于之后她要不要还留在天镜宫还要看她自己的意愿。”
“呵,您可真是体贴。”
“有什么奇怪的,我不是一向如此吗?”
哈?殿下你还记得刚来这里时对人家说了什么吗?不过我也只能在心里鄙视她一阵,毕竟我现在可是寸步难行。
我放下吃力的胳膊眼睛看向上方,雨水替代了之前难言的沉默,向着苍天之下的这座城市倾斜着郁积的言语,在将雨水全部弹开的无形屏障上方天空中的污秽好像也被这场暴雨洗涤着失去了本身混乱的色彩,知道今天发生的事情的除我们之外也许只有苍天和雨中的女神和天上花。
一切声响都被闭合的水晶阻挡在外,我紧紧地握住手中的坠子,它已经失去颜色和温度再次变回之前那块晶莹的石头,一定要好好保管亲自还给菲尔呀。
回程的马车里变成四人,菲尔和女孩一左一右倚住我的肩膀,殿下坐在我的对面一言不发地用指甲划着皇冠内侧,说是如此,可她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车厢里只有微弱的呼吸声音。
她的手指已经在同一个地方停留了太久,她出神地看着窗外但不像是在看外面急速掠过的幻影更像是在思考什么。
“殿下,您在想什么呢?”与其说是好奇不如说是之前的窒息感带来的反应,我只是不想继续沉默下去而已。
她这次好像正希望我问她似的,既没有平常的铺垫也没有给我任何眼神而是径直回答道。
“我在想我是不是温和过头了。”
“?我不太懂您的意思。”
她的指甲忽然沿着皇冠的内壁转了一圈,即使这样也无半点恼人的声音。
“这些冲我来的敌人,这些在帝国里作祟的虫子,我本来还想看看他们究竟有什么招数?究竟是为什么才敢这样无所畏惧?但是啊,公主。”
她眼中的火焰时断时续,正如她的声音忽高忽低一般。
“我终于理解了。对这些人是无需任何顾虑的,因为他们并不在乎自己的生死才会如此不计后果,而任何一个聪明人是绝不会将自己的意愿寄托在既无畏又无谓的人的身上,真正存在的那双手还没有显现出来,除非将这些遮羞布一并撤下来它是不会现身的。我已经理解要怎么做了。”
刚开始我还以为她在回答我,但到后面我才知道这番话是说给她自己听的,她的脸上露出那些已经知晓一切的人(无论是真是假)才会露出的嘲弄的笑容。之后我再怎么向她搭话她都不再出声了,只是手指仍在皇冠的内壁一声不响地移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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